家人。枷人

『我……其實,非常討厭我的家人。』

Z一臉平淡的對我說著,然而,平淡的背後卻掩飾著碎了滿地的心死。

生於環境優渥的家庭,父母非但具有頂尖碩士學歷,此外更擔任著名高科技電子業主管。貌似令人稱羨的雙親背景,誰也想不到,竟帶給了Z無垠無涯的重擔。

或許是出於高知識背景的緣故吧,Z父對於孩子成績及未來格外的看重。

  • Z,你表哥今年上了T大,你也要和他一樣阿。
  • Z,隔壁阿姨的兒子考上醫科,你可千萬別輸他阿。
  • Z,你只要努力,一定做得到的!

每每父子倆人相處時,Z父聊天的話題不外乎兩個字,「成績」。Z也不是個愚昧的孩子,他聽得出父親分享他人佳績時、話語後那溢得滿出來的期望。沒有所謂的出遊;更無所謂的休憩;Z所擁有的生活極為純粹,就是補習班、學校和家裡這千篇一律的三點一線生活。超乎同齡人該有的認真,理所當然的,國中的Z成績達成父親的期望,任何一個人都明白一件事。

只要沒有意外,Z定能考上當地的第一志願。

但,再篤定的另一側,又有誰能料到會有那樣的一天,老天爺會賜下那意外的跫音。

國二下那年,Z受到了班上同學極為不公平的對待。

腦子被焦慮的棍棒攪個胡亂,焦慮、恐慌、畏懼……肆無忌膽的佔領Z每一條神經節。Z的精神被不安霸佔,當然,Z父所看重的讀書也就成為了個奢求。望著本應迎刃而解的四則運算,投射至Z腦海的,只留下被割碎的加加減減符號,無法專注於三個字以上的篇幅,Z的成績毫無意外的直線下降。

Z依舊保持努力,持續那令人心疼的奮鬥。但,努力卻沒有得到回報。遭遇到如此巨大的衝擊,年僅14餘歲的Z唯一能做的事就是尋求輔導室的協助,可是或許是不擅言辭的關係,抑或是焦慮過極的緣由,Z無法準確的形容自己的情況。輔導室老師無法給予Z有力的幫助,最後,只好聯繫Z父帶Z去尋求專業人士資詢。

那是在一個漆黑得詭譎的夜,Z父開著高級轎車載著Z前去諮詢。一路上,Z父沒有說話。可能是不知道要說什麼,但,更可能是因為不想說話、不願和成績低落的Z吐出任何一個字。

抵達諮商所,那一晚的人潮異常的多,專家面談的時間有限。Z只不過和諮商師匆匆談了幾分鐘後,諮商師就招呼著Z父進去,請Z暫時離開。Z不知道諮商師和Z父說了些什麼,Z唯一知道的是,出了諮商室後,Z父那一張露出條條凶狠青筋的面孔。

回程路上,Z尚未把位子座暖,劈頭而來的是最敬重的父親最鋒利的責備。

「諮商師說你根本就沒病!」
「焦慮到底是什麼狗屁問題,難道連這點破事都解決不了嗎?」
「不努力就不努力,哪來那麼多藉口?」
「Z,你就是個懦夫!」

沒有小說情節式的父子相互理解,高級轎車裡流淌著Z父的不解與失望,與之相隨的,還有Z眸裡那潭稠到化不開的絕望。

『分明是最該關”心”自己的人。但,為何關”心”我的衣食、關”心”我的成績、關心我的一切外在,就是不關”心”我的內心?』

Z父瀰漫在空氣的責難逐漸消逝,然而,Z心底那一點暗黑的絕望卻無限擴散,直至襲捲了偌大的無垠宇宙。眼淚不自禁的向重力妥協,竄進唇中的是難以言喻的鹹中帶苦。

慢慢長夜,無絲竹伴耳,僅存在那一縷氣若游絲的嗚咽聲滯留。

那一夜,Z在心中銘刻了一道誓言。

『此生,絕對與父親唱反調到底。』

就這樣的,Z的問題沒有得到解決,似乎又變得更加嚴重。

國三那年,第一志願果然沒上,Z一腳踏入了職校。而後的幾年,也不知究竟是為何,心中的那塊陰翳始終散不開,到了高職,甚至於到了大專,焦慮的魔鬼仍舊佔領了內心的巢穴,伺機而動。

不過,也不知是幸運,亦或是不幸。Z在大考時被命運女神眷戀,猜的題目一概都對,踏入了本不該屬於他的頂尖大學。高中的成績的確是讓Z父滿意的,但進了大學又是另一回事了。當掉的科目絡繹不絕的來,挫折感、不甘感不言而喻。

然而,這一切的一切Z知道,Z父是永遠不會懂得。

『在父親的眼中,也許,我僅僅就是個用來攀比的工具吧!』

Z知曉,他唯一的寄託就只有自己。

「Z,那你現在的情況……還好嗎?」

我弱弱的問道。

『還是老樣子。』
『但,可能有舒坦一些吧!』
『至少,現在的我,住在外面,不用看到家人,哈哈。』

Z輕輕的笑聲在空氣中殘留下數不清的落寞。

故事暫時到了一個段落,印象很深刻,這是我人生少數幾次不知道該說些什麼的。

猶記得,交談的最後,我給了Z一個擁抱。也不知是錯覺還是什麼的,我總覺得。

Z的肩膀是在顫抖的,顫抖的那般令人心碎。